筠 & 筠媽的夢田

◎口述‧慈浟  整理‧邱如蓮

青春期的孩子渴望父母陪伴，
然而親子間的戰爭，卻往往刺痛雙方；
傾聽孩子的心，找到那條通往他們心底的路，
這是女兒留給我，最重要的生命禮物。

「慈浟媽媽，您下次還要再來喔！」被小小、溫暖的身軀擁抱著，我的心也跟著暖洋洋起來；五年來，受那一張張小臉吸引，我總是每週依約前來。

個子嬌小的我，在孩子群裏就像他們的同學。很多人覺得我對孩子很有一套，同行的大愛媽媽都叫我：「孩子王」。

我為孩子們說故事、教他們比手語；但其實一路走來，是孩子們做我的老師，一步步教會我怎麼做一位「母親」。

親子戰爭

五年前的我，白天忙著工作，晚上回家張羅家務，夫妻沒日沒夜拚經濟，生活就像連環齒輪般，緊推著我一天過一天。

焦躁的生活步調，我跟先生大小事都吵，誰也不讓誰好過；一對兒女因此各自選邊站，兒子學習了先生的大男人，女兒的個性則在無形中變得跟我一樣硬。

某天夜裏，我到巷口等候就讀夜校的女兒下課，夜歸的她看見大馬路上有飆車族呼嘯而過，微慍地說：「爸爸怎麼又讓你一個人出來等我？多危險啊！」走進家門，看見先生坐在客廳看電視，她情緒一來，脫口而出：「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爸爸！」

工作了一天，先生的怒氣瞬間被點燃，「嫌我不好，就去當別人的女兒！」女兒扭頭走回房間，「碰！」的一聲關上房門。

看見父女吵架，當時的我情緒矛盾，既難過兩人關係失和，卻又因為女兒替我出氣而感到安慰。漸漸地，夫妻的不快感染了孩子，一個家分裂成兩半。

孩子的心事

女兒高中時到外地求學，每次放假回來，我總是放下工作，帶她到郊外踏青。一次送她搭火車，上車前她輕輕對我說：「媽，我不想回學校……」我以為她只是課業太重、想家，沒有仔細探究。

之後接到教官來電：「您女兒在學校時常昏倒，請帶她到醫院詳細檢查！」我慌了手腳，帶女兒跑遍大小醫院，得到的回答總是：「身體沒有毛病。」藥物並未改善她暈眩的症狀，無計可施之下，只好替她辦休學。

休學在家，女兒告訴我，「媽媽，我在學校不快樂。」她在班上跟男同學互動較好，老是被女同學排擠，每天活在惡言惡語中。

我讓她轉到家附近的學校就讀夜間部，女兒自己也提議：「白天我去打工賺學費。」於是她每天早上背起包包上班，下午回家換衣服趕去上課；看她忙碌而充實的生活，我的心也安了一半。

就當一切看似步上軌道時，女兒的生活又脫軌了。某天夜裏，她昏倒在我的房門口，送醫後才發現，她將治療暈眩的藥物一口氣服下，心臟負荷不了而疼痛，來衝撞我的房門。

女兒告訴我，學校裏又發生同樣的問題，同學的排擠讓她喘不過氣；本想寄託在工作上，但連續三份工作不順，加上家庭氣氛低迷，讓她選擇逃避。

我開始留意女兒的心情，但她不願媽媽擔心，總是將心事藏起。那陣子，我和先生的爭執次數增加，心力交瘁下，我開始畏卻面對女兒的憂鬱。

一日清晨，聽到輕輕的敲門聲，我曉得是女兒，卻沒有勇氣應門；朦朧中又緩緩睡去。

起床後，習慣性地走到女兒房間，看見包包還在桌上，卻不見人影。心想：「怎麼還沒出門，是去買早餐嗎？」正疑惑著，腦袋裏突然冒出：「會不會在頂樓？」

就在考慮是否要上頂樓找女兒時，忽然間外面傳來一聲巨響，走到陽台往下看，這時家中對講機響起——我明白地上的人是誰了……

渾身顫抖跟著救護車到醫院，我跪求菩薩救救女兒，自責後悔：「為什麼沒有應門？為什麼沒有到頂樓找她？……」

望著急救室熄滅的燈號，腦袋一片空白，淚眼婆娑中，兩個模糊的身影蹲下身來，輕聲說：「太太，您要勇敢面對無常……」

他們協助我處理女兒的後事，還聯繫不少人來助念，祝福她能放下一切，到沒有悲傷的地方。後來我才知道，他們是剛好來醫院探病的慈濟志工，聽說我的狀況，儘管素昧平生，卻來關懷。

母親的淚河

辦完後事，我仍無法接受才十七歲的女兒，卻以這樣的方式離開，殘酷的畫面不時在記憶裏浮現，每晚要握著兒子的手，才能入睡。

走在街上，總不自覺尋找與女兒相似的背影，忍不住跑到前面看是不是她；也常坐在女兒的房間，看著照片以淚洗面，甚至望著通往頂樓的樓梯，想要跟著她走……

慈濟志工擔心我走不出來，時時打電話安慰我：「你怎麼在哭？心情不好就來我家。」這樣的電話，就像一條救命繩索，常把我從懸崖邊拉回來。如果我拒絕邀約太多次，他們就會直接出現在我家門口，面對面關心我。

眼看我鑽在牛角尖裏繞不出來，工作也快持續不下去，慈濟志工建議我，跟他們一起參與志工服務，轉移生活重心。我沒有多想，只想讓自己忙到沒時間思念女兒。

第一個志工活動是進校園擔任大愛媽媽，帶領國小二年級的孩子做遊戲。頭一次進教室，看到一張張天真臉龐，嘻嘻哈哈唱著歌，歡樂的氣氛，讓我深受感染，也跟著孩子笑鬧。

然而回到家裏，想起女兒，臉頰又淌滿淚痕。我以為我不會再去了，志工卻再次邀約；想起那群孩子熱切的臉，我又答應了。

放手的功課

女兒離開五年了，我陪伴的孩子，從小學延伸到國、高中生。

有時難免遇上內向壓抑的孩子，看他們成長、當他們遇到困難時，我想起兒女曾經也是這樣走過來，就會多花一點時間陪孩子聊天、留意他們的心情。這才發現，過去的我從沒有仔細傾聽孩子的心，從不知道他們也有煩惱害怕。

我陪伴的第一屆慈青即將畢業，看他們將要踏出大學校園、面對社會挑戰，我也彷彿見到女兒畢業的模樣，內心既不捨又安慰。

這是女兒留給我的功課，五年來，從孩子們身上學到很多，尤其是「放手」——父母常把自己未實現的理想放到孩子身上，為孩子帶來壓力；我們要學著去尊重孩子，讓他們做自己。

曾經見到一位媽媽，看小二女兒的作業，只要出現不滿意的字跡，就用橡皮擦擦到一字不剩，要女兒重寫；孩子寫得滿腹委屈，媽媽更是又急又氣。

那一幕讓我想起女兒小時候，我也是這麼嚴厲要求，養成她凡事要求完美、對自己過於嚴格的個性……

親子間硬碰硬，會造成兩敗俱傷，我很感謝慈濟志工把我帶出來，讓我看見別人的故事，從而發覺自己的問題、改變自己。

不缺席的陪伴

為了多了解兒子，我結束原本的工作，轉而協助雙薪家庭處理家務；排班制的工作，讓我有更多時間陪伴兒子。

我到兒子的足球隊擔任愛心媽媽，孩子們比賽時，替他們準備茶水、冰毛巾，讓他們下場時能夠馬上補充體力。

為了陪伴兒子到英國比賽，我兼差努力存旅費，雖然辛苦，但看他在球場上奔馳，我感到十分驕傲。

去年，兒子央求我讓他跟著老師騎腳踏車環島，如果是以前，我肯定擔心他即將參加高中考試，會影響成績。不過現在我學著放手，讓他去闖一闖。當他曬黑回家後，跟我分享沿途的風景有多美，我不僅佩服他的體能，也驕傲於他的勇敢。

除了學當媽媽，我也學著當一位溫柔的妻子。先生和我的個性都又急又衝，在擔任大愛媽媽陪伴孩子的過程中，我學習到愈急愈溝通不良。我努力修改脾氣，爭執不下時，就打開大愛電視，讓上人的法來解我們夫妻的結；沒想到挺有用的，現在我們意見相左時，也能坐下來好好商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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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常見自殺相關報導，年輕人承受不住壓力，選擇結束生命，似乎認為這麼一跳，痛苦也會跟著結束。每當看到類似新聞，回憶浪潮就朝我襲來，那一天清晨的砰然巨響，彷彿仍在耳邊……

失去女兒是一輩子的痛，我將親身故事和很多媽媽分享，也時常受託開導孩子，希望這個痛苦經驗別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。親近的人總在無意間傷害對方，這時如果有信任的第三者，能傳達彼此的真心，父母跟孩子的關係就不會那麼緊張。

因為女兒，我學會放過自己，也放過孩子；看著皮夾裏她笑容燦爛，相信她也給我打了滿分，而我也將用一輩子的時間，帶著她去愛更多更多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章來源:慈濟月刊